Silentmocker

无旨演说与疯人歌剧

恐白症

       连红色也开始渐渐从他的眼睛里流逝了。

       此前是黄,而后是绿、橙、堇色。再然后是无瑕的克莱因蓝。他不断地尝试着语言描述中的最为绚烂冲击的颜色。但是无济于事。那靓丽到刺眼的颜色最终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变成尸白的锁链、骨白的监牢,惨白的刀刃。

        于是他怯懦地望向了屋子里除了一条扶手椅外唯一的家具——一张四方小桌——上除了空油漆桶外唯二的事物:一只严重磨损的气象瓶、一只表盘玻璃照被换成万花筒玻璃片的旧怀表。这些东西提醒他,现在外面是晴朗的黄昏,天上只有晚霞,没有一丝白色。

       白色,白色,白色,白色,白色。他试着用中文和英文和拉丁语去重复这个词语,连发音都显得费力,更别提盯着它了。

        像是冰窟窿,白色的。像是裹尸布,白色的。像是无底无底无始无终的深渊与死亡,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

        他打了个寒颤。寒颤过后发现自己早已撞出了自己的房子,跪在大街的正中央。回首,房门还未关上,粘稠而纯粹的血红色从浅棕色的裂口中渗透出来,照在他被将死日光延长的阴影上。同样照射在他的影子上的,还有周遭    苍白雕像一般的过路人苍白的目光。

        苍白的雕像,苍白的目光。他回忆起首次面对大理石的那一天,雕像世家的血脉中出现了一个会被静止的白色大理石烫伤的人。家人们用白色小卡车将寸步难行的雕像在阴雨天石灰一般的白色雕像拖走,剩下五颜六色的他站在明黄色的房子中,封闭。淋洒在他身上的目光,一样苍白,苍白如现在的过路人,看着他,像雕像。

        他将被油漆染成鲜红色的枯手死死地扣挠在收银台上,在上面留下一些破旧纸钞的痕迹,然后抱着各种五颜六色的颜料,几乎是夺门而出,像一只偷盗了食物的猕猴般逃窜回自己的笼舍中,一夜喘息着做梦。

喘息平息,他清点起自己的武器——板刷与桶装的色彩。

        看着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在颓败的视力中消逝的红色,他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于是他抓起一切能抓的东西,用刷子捅,用油漆刺,用灰烬一样的粉彩试着将黯淡的红色燃烧,试着让它鲜艳一些,不至于马上消退成…

白色。

        他尖啸起来。不顾一切地试着将凋败的色彩杀死。他将各种各样的蓝色挥舞向红色的空间,令其相互称托,相互厮杀。直到整个空间变成炫目的一团,他才能感觉眼中的空洞略微充实了一些。依靠着未干的墙壁,他疲惫地坐下,沉浸在粘稠的色彩中。

        此时,他听到了另外的尖啸,来自窗外。除此之外还有咒骂与窃窃私语,熟悉而无法理解。天气瓶里的沉淀告诉他,阴天时厚厚的云层滤掉了一切色彩,此刻惨白色的光洋洋洒洒,大行其道。

        但一个陌生的嗓音响了起来,让其他的尖酸之声转为了逐渐远去的私语窃窃。随后响起的是敲门声。

       艳色西装的吉普赛人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他躲在了被油漆加厚了的大门后。后者等待着前者的辱骂,而前者只是在满墙的挣扎中看见了艺术。

       随后,自称“艺术的发掘者”的吉普赛人每天都来做客,他开始称呼那个在色彩中战战兢兢的溺水者为“艺术家”,并为他带来了蝶豆花调色的蓝紫牛奶,柠檬黄色的砂糖与铁锈色的茶叶,以及颜料。他开始给“艺术家”讲一些高谈阔论,拿着照相机对着墙壁拍照,并给墙上痕迹取了一些名字,“抽象艺术”“野兽派”之类。

        “艺术家”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些话,确切地说,是完全听不懂。但对方总是会为他带来奶茶,也就无所谓那些喧哗的存在了。红蓝的撞色也无法带来持续的新鲜感,于是他常常将客人搁置一旁,自顾自地用鲜绿去掩盖那些逐渐在眼中漂白的色块。而吉普赛人则默默地坐在被油漆凝结着的沉重坚硬的扶手椅上,抬头看着“艺术家”忙碌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后,吉普赛人带了一些亚麻纸张过来。虽然不是白色的,但其中颜色平淡,也与白纸无异。

      “艺术家”询问吉普赛人,能否把这些纸张放掉,最好是从家里丢出去。那人只是唯唯诺诺地收起来,然后继续着像过去一样的交流。

但吉普赛人离去后,在扶手椅上发现了一大块亚麻色的斑块。

       他感觉很不自在。

      太像白色了,虽然还不是白色。像枯草和将死的容颜,会变成白色的,迟早会变成白色的,必须上色,必须上色,涂上色彩,将粉彩和油彩和蜡掩盖上去,不然会变成白色,白色,白色。

        他坚决不能接受。他咆哮着,用鲜明的色彩将那亚麻的斑块撕裂。

        第二天,吉普赛人还是向往常一样带着奶与茶来访,只是坐下时悄然地抽走了坐垫上的画布。

        此后,每个星期,“艺术家”都会在吉普赛人来访后发现一张色浅而纯的纸。他意识到了这背后的原因。于是有一天起,他再也没给吉普赛人开门。吉普赛人在敲了一天大门后,也就很识趣地没有再来访。

        但吉普赛人很聪明,他每次来访只带很少的颜料。而“艺术家”却不吝啬整桶油漆的泼洒。很快,他的生活变得难以维系了。

白色开始蔓延,白色再一次开始蔓延。他不得不出门,用最后一张起了毛边的黄褐色钞票去换取一桶红色油漆。

       敲门声再次从被油漆凝固得厚重的门后响起。却不是吉普赛人的节奏。

“艺术家”狐疑地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惨白色的闪光灯,凝固,以及一大片苍白雕像一样的人群,闪烁,以及无边无际的白色雨云,蠕动。

      白雨滂沱,白光流溢。

      他尖叫着逃回了屋内,用扶手椅和桌子堵住了大门。雨点般的敲门声与快门声从缝隙里渗透进来。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熟悉的节奏声在油漆和木板后作响。

      “艺术的发掘者”示意背后的记者与狂热粉丝退下,并拿起一把画着梵高《星月夜》图案的大伞,撑在背后,将一切空白的视野填满。

他为“艺术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文森特再世”。

       “虹彩的尽头”。

       “予空白以白目的色彩诗人”。

        诸如此类的名字。

        他一瞬间就有了百种姓名,百种形象,百万拥趸,百万身价。

       “习惯它们。”那吉普赛人如是说道。

       雨伞上的漩涡星月随着指节的搓捻缓缓流动。“艺术家”感到晕眩,直到那雨伞突然被身后的几人抓下,令他吓了一跳。

       那几人有些面熟,声音也很耳熟。那些布满死白色大理石灰尘的脸焦急地呼喊着些“儿子”“弟弟”之类的话,但他没有留意。

       他只是看见涌动人群上方的白色天空。

       他回头关上了门。留下错愕的“发掘者”,与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的,曾经的“艺术家”的家人们。

       但人们对他艺术的鉴赏之门,又如何可能因为这扇涂满了颜料的木门断绝呢。

       每天,会有好事者上门骚扰以求一览他的房间;每周,本地的艺术报刊记者会试着登门拜访以求了解他出神入化的艺术造诣;一年四季,怀着猎奇心理的狗仔队们试着从他闭门不出的生活里找出些趣味;隔三差五,会有人从几乎被油漆栓塞的门缝中,送进女儿的请柬,公司的名片,甚至胡乱杜撰的恐吓信,以求令他的灵光为自己增添些许色彩。

       “艺术家”对这些事情置之不理,除了最后一件——那些被人胡乱塞进来的白色纸张,对他来说是一种入侵,一种恐吓,一种屠杀。他只能恐惧地用粉彩和油墨将上面的一切色彩错杂播种后从门缝里丢弃出去,任凭颜料的渗透生长令它变成一片森林。

       他不知道外面早已是人头涌动,等待着承载人们对艺术的崇拜的纸张被从那条透露着艺术光芒的门缝中递出。

       只有那吉普赛人以他惯用的节奏敲门时,“艺术家”才愿意打开门,迎接一位客人。

但渐渐地,他注意到吉普赛人的脸越来越白,并混合着某种悔过与焦虑,像是慢慢僵硬的尸体。强忍着对于这种脸色的恶心,“艺术家”问吉普赛人,近日是否安好。

       吉普赛人沉默了。

       他做了一揖,以示抱歉。随后快步踏过“艺术家”流光溢彩的颜料沼泽。打开那扇几乎和墙壁一般厚的粘稠木门走入了夜色中。门扉即将关上时,“艺术家”瞥见了一些熟悉的身形,悄无声息地尾随在“艺术的鉴赏家”的身后。

       那一晚,警笛轰鸣。

      “艺术家”再未见过那吉普赛人。而吉普赛人给他留下的唯一有意义的事物,是每天早上整齐排列在门口的颜料——平时做客时,他会将颜料带进来的。他不得不注视着天气瓶与旧怀表——他的眼睛,连蓝天的色彩也无法适应了。只有在晴日朝霞色彩最为交错的一霎,他可以短暂开门去将颜料拿进屋内。至于晚霞,则太容易招致好事者的目光,而屋内几乎没过脚趾的,从来没有干燥过的油漆,也不断地毒害着他的肌肉与骨骼,让他无法迅速地将沉重的颜料搬运进来。

      只有朝霞的一瞬,是相对安全的。

      但朝霞最终也变得危险了。

      他发现,自从某一日起,他出门后回头,会发现房间中央出现一样东西:

       一大张洁白无瑕的画布,端正地放在一架洁净的木架上。

      洁白无瑕的。

      白的。

      出现在几百种,成千上万种纷乱的色彩中的,流动的色彩洪水中的,白色方块。

       他感到自己的脑子被剐了一块出来,那缺失的一块带来了色彩中的这一缺失。在宝蓝和勃艮第色的藤蔓间,在明黄色和玫红色的沼泽间,在堇色的雨,赭石的雾气,方格与漩涡与点中的破洞。

       他发出无声的尖啸——他的嗓子早已喑哑。

       然后,将画布砸到色彩的淤泥中,用指甲,牙齿,头颅,筋骨作为画笔,竭尽全力。

第二天,揉成一团的,破破烂烂的画布出现在了大门口。雕塑家们——曾经的,“艺术家”的家人们,将它恭恭敬敬地抚平并封装,向纷至沓来的收藏家们奉上,作为沙哑的“艺术家”,对于美好世界的无声告白与情话。

       “艺术家”并不知道,在房间内放上画布的,是自己的家人。

他只是机械地将一切令人作呕的白色从自己的小房间中杀死。并竭力避免一切的单调——尽管墙上的颜色,已经脱离了人类的理解。

他不得不持之以恒地改换着墙壁上的色彩,令它们沸腾、纠结、涌动。

       他不吝啬于颜料的用量。他的头发与眉毛开始掉落,血色在结成硬壳的油漆下流失。化学溶剂的气味从早已被色彩之墙吞噬的窗户与砖缝中逸散,而若干年前,雕塑家一家尚且齐聚于这小屋中作息的时候的白垩墙壁,也在油漆的拉扯剥蚀下,逐渐变得脆弱。

        最终有一天,他辛苦构筑的墙壁倒塌了。百种色彩的结晶倒塌在了他脆弱的脊背上,让他吐出了一抹红色。

        纯粹的红色对他来说和白色无异,可是当他试着站起身拿颜料掩盖那些纯色时,他回头看见了一整面墙的纯粹空白。

      “艺术家”死去了。他把自己的头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他被白色杀死了。

       而察觉到“艺术家”长久没有出现的雕塑家一家,用斧子砸开了他的大门,看到了眼前腐朽的尸体,三面百色的墙面与一面白色的墙面。

       由此,“艺术家”的人生,成为了真正的艺术。以色彩为语言,在地方志中,艺术史上,他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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